王船山与南岳佛教

本文从王船山与南岳佛教的因缘、与南岳佛教僧侣的交游、诗文中的南岳佛教意象、《莲峰志》与方广寺等方面论述王船山与南岳佛教的关系。

王船山是晚明著名的思想家、哲学家，亦著有佛教著作。相关的佛教著作有《相宗络索》一卷、《三藏法师八识规矩论赞》、《（康熙）保（宝）宁寺志》八卷、《莲峰志》五卷。

他与南岳佛教因缘甚深，但未见有关于他与南岳佛教关系的研究，本文将对此问题做一个探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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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王船山与南岳佛教的因缘

王船山，名夫之，字而农，号薑斋，晚明衡阳人。明朝灭亡后更名为壶。

他的号有很多如：一瓠道人、一瓠先生、双髻外史、梼杌外史等，晚年号船山老农、船山病叟。学者尊称他为船山先生、夕堂先生。

王船山的父亲武夷先生曾于南岳衡山授徒。崇祯十五年（1642年），二十四岁的王船山与他的哥哥一同到武昌应乡试，中了举人。第二年奉父之命，避乱于南岳莲花峰。崇祯十七年（顺治元年），明朝都城被攻陷，明朝灭亡，王船山“涕泣不食，作悲愤诗百韵。”“十月初仍入莲花峰，于峰西黑沙潭上双髻峰营续梦庵以寄意”。三年后王船山编纂完成《莲峰志》。

康和声《王船山先生南岳诗文事略·后序》载：

先生家承卫使，世袭衡南，宅土雁峰，地曰王衙，故生平著作，自署南岳王某，不一而足，此其生长名胜，地望使然也。自崇祯癸未，张献忠陷衡，避乱南岳莲峰，次年甲申，怀宗殉国燕京，即于莲峰黑沙滩上创建续梦庵，以为读书著书之地，前后几二十年，此其久居岳奥，恋幽深情也。先生之父武夷征君，曾率先生兄弟隐居潜圣峰顶，未几病卒，遗命葬峰麓马迹桥，以避城市腥秽，此因岳阡所在，永慕无穷也。

顺治四年（1647年），王船山与好友夏汝弼来到南明政权驻地参加抗清战斗。顺治五年（1648年），与友人管嗣裘、夏汝弼、僧人性翰等于南岳方广寺起兵抗清。王船山参加的两次反清起义均以失败告终，为躲避清廷的缉捕，他逃离南岳。第二年春为追随明桂王来到肇庆、桂林等多地漂泊。期间亦回到南岳居住、著述。顺治十七年（1660）王船山举家迁往衡阳县金兰乡高节里茱萸塘（今衡阳县曲兰镇湘西村）。

二、王船山与南岳僧侣的交游

入岳未久的王船山即作《分寄方广避乱诸缁侣》八首组诗送给方广寺的僧人。其与佛教及僧人的亲近可见一斑。民国康和声《王船山先生南岳诗文事略》录有王船山赠送南岳僧人的诗作多篇，从中可窥知其与南岳僧人的交游情况。

续梦庵拈岸侧桃花示慈枝庵主

当春尽与试铅华，耀日烘云射晚霞。

是水是根撺掇就，天台有路不曾遮。

顺治二年春，刚刚筑完续梦庵的王船山，居住庵中，作诗《续梦庵拈岸侧桃花示慈枝庵主》送给续梦庵主僧慈枝和尚。

石浪庵赠破门

潜圣峰西携杖来，龙腥犹带古潭苔。

祝融瞒我云千尺，持向吾师索价回。

破门禅师，名法智，号破门。工草书，擅诗。有诗集《石浪破门诗集》行世。破门为明末进士，明灭后为僧，居住在南岳石浪庵。王船山对破门禅师的诗赞誉甚高，曾称赞道：“余所见者僧法智一绝有云："一步一花无别意，香来熏透破袈裟，’差为蔬笋之雄。”

过西明寺，追怀怡一上人，示苍枝慈智

缥缈诸天缟雪飞，垆烟初㶿湿云衣。

重来春水迷苍翠，凄绝苏闉画板归。

冬葵滑熟菠薐脆，云子抄香凤乳花。

惭愧千金无报处，三生客在自蒸砂。

王船山先生曾在西明寺休息吃饭。因而和寺僧怡一相识。顺治九年，王船山重过西明寺，怡一和尚已殁。王船山感怡一和尚一饭之恩——“惭愧千金无报处”，于是作诗赠怡一和尚的弟子苍枝慈智。

南岳僧性翰 （丙申殁）

畴昔天狼骄，窜身潭龙吻。蛰龙不我攫，亲旧但笑听。飞云护杖屦，匿影度岏嶾。侧闻莲花峰，去之云中近。缁素不相疑，泥滓为拭抆。羹芋或相贻，雪蕈偶同捃。不足恤死生，依之全曲谨。往来遂频数，登眺蠲疾忿。杂心非谢客，妙悟异庞蕴。为有神骏赏，激扬忠愤隐。行歌方亢爽，社稷已虀粉。烧灯相向悲，坐待钟声殷。义旗同崎岖，偾败无郁菀。笑指楼阁烬，一如暮落槿。垂死犹致声，心魂尚合吻。潭云空凄迷，回望增悲悯。

王船山与性翰感情颇深。曾一起于方广寺举兵抗清，并一同修建方广寺。1682年，年近七十的王船山因“追平生交游，凋替之频仍，”模仿杜陵《八哀诗》，“但述哀情，不以隐显为先后，因长逝之岁月序之，”做《广哀诗》十九首。《南岳僧性翰》为第十首。

三、王船山诗文中的南岳佛教意象

好作文、擅诗词的王船山居住南岳数年，期间创作了不少有关南岳的诗文。《南岳衡山古今诗词集成》录王船山南岳诗词计一百四十四首。民国康和声编纂《王船山先生南岳诗文事略》三卷三册，其中诗三百九十四首；文二十八篇；词五十六首；共四百七十八首。作品内容丰富，包括南岳景物风光、佛教典故，及其与僧侣之间的交游往来等。

（一）南岳景物风光中的禅意

南岳风光秀美，历史底蕴深厚，歌咏著文者代不乏人。往来于南岳的翠峦幽涧之间，王船山的诗情如云岚般缥缈、驰骋。居住在方广寺侧，终日磬音佛韵缭绕耳畔的熏染、与寺僧友好相知的往来，以及南岳“僧海”之喻的繁盛佛教环境使得王船山的作品在不经意间就有了佛灯僧影，钟磬余音。

祝融峰

斗气玉衡分，擎空几片云。

湘流随隐见，海色接氤氲。

细草孤根缀，危亭湿雾熏。

下方烟一缕，钟磬未全闻。

祝融峰为南岳山的主峰。以海拔之高，云雾之盛为特色。此篇是王船山唯一一首描绘祝融峰的诗作，却抓住了祝融峰高而多云雾的特点。凭高四望唯见湘流隐见，雾气接天。南岳作为千年佛教名山，常年檀烟缭绕。而以峰之高，唯见下方香烟缕缕，钟磬之声断断续续。

南岳摘茶词十首其八

清梵木鱼暂放松，园园锯齿绿阴浓。

揉香捋翠三更后，刚打乌啼半夜钟。

南岳摘茶词十首其十

沙弥新学唱皈依，板眼初清错字稀。

贪听姨姨采茶曲，家鸡又逐野凫飞。

顺治十六年，四十一岁的王船山居住续梦庵，作采茶诗十首。南岳山高雾重，最易云雾茶。山上茶园甚多，寺院亦多有茶园。

南岳茶园里的生机盎然，是因为有寺僧一天采茶忙碌后的夜半钟声、有一边摘茶一边学唱梵呗的沙弥。记南岳风光胜景，悠游揽胜，总不离佛门意象。南岳采茶词真实记录了南岳出家人——沙弥参加采茶的情景。

康熙九年，五十二岁的王船山怀念他入山以来所居住过的地方，每个地点都述五绝一首，共二十九首。其中有《狮子峰》《黑沙潭》《续梦庵》《双髻峰》等。《妙高峰》亦为其一。

妙高峰

阴光浮石壁，长如春水生。

僧归夕磬后，回首见西清。

妙高峰是南岳七十二峰之一。相传是惠海和尚初来南岳，讲经度龙之地。妙高峰因为有归僧和夕阳余晖的磬音更显、清幽静谧。

又有《方广路》《啸台》《补衲台》《洗衲池》等佛教名胜古迹。

（二）赋文中的南岳佛教典故

收录于《薑斋文集》中的长篇赋文《南岳赋》，以三千余字的曼妙文笔，尽情描绘了南岳的风光、人文、植被、宗教。衡阳师范大学张齐政教授在《王夫子<南岳赋>之南岳宗教考》一文中称誉：“（《南岳赋》）涵盖了南岳衡山的自然与文化的全部。在某种意义上来说，是南岳衡山的一部百科全书，抑或是一部南岳衡山史志。”

《南岳赋》叙述南岳宗教的文字如下：

矧夫银地表瑞，朱陵通真。辞子弥天，羽客乘之。九仙霄举，只鹤霞宾。鸟爪翻书,石粮自锛。懒残饭芋，岩老长醺。扣玉壶于海客，奏云璈于华存。含茈姜于金母,养钉铰之胎魂。云軿来其宛在,哂探岛之徙勤。逮其三车车驾,五叶南开。头陀既景,思大爰来。海迁蛟馆,顗观天台。让磨石镜,迁滑莓苔。慈明狎虎,芭蕉浴雷。绿萝结庵,露灭名斋。丹霞、鹿门、金轮、南台。息崂山之戌客,踵紫柏以钳雏。其蠖伏而鸾举也,盖不给于更数。光参帝纲,威震毒鼓。位拣君臣,要兼宾主。俨华藏之庄严,尚何论夫双树。以故金碧璀玭,堵窣穹崇。比岫联香,接宇闻钟。花雨成蹊，白云在封。捋石听于道生，拟鸟供于供于懒融。苟息心于玄司，岂来者之未工。虽画一于邹鲁，展道大而必容。要非包汤穆，折鸿蒙。遴众妙之所都，建万壑以由宗。则夫瀼洞溔漾，攒合笼葱者，胡凭借焉，以孕大观于无穷也欤？

不到三百字的笔墨，将南岳佛教、道教的历史尽皆杂糅期间。关于佛教的开端、发展、典故亦尽在其中。懒残饭芋、五叶南开、思大爰来、海迁蛟馆、让磨石镜、迁滑莓苔、慈明狎虎、芭蕉浴雷、绿萝结庵、露灭名斋等皆为南岳著名的佛教典故及公案。王船山以学识之广博，文笔之婉转，将慧思大师开山、禅宗一花五叶绽放、五龙献地，怀让磨砖点、石头路滑、甘露灭斋等南岳佛教历史上著名的典故和禅宗公案尽述笔下。

三、王船山《莲峰志》与方广寺

莲花峰为南岳七十二峰之一。距离南岳镇四十里，因为山形似莲花而得名。清代李元度编《南岳志》载：“莲花峰在岳庙西，峰状如莲花，其下即方广寺，寺如在莲花心。”居于南岳莲花峰侧之双髻峰续梦庵的王船山撰《莲峰志》五卷，描绘了莲花峰的形胜名迹、祀典祭文、序记诗文。文笔雅丽，叙述详实。郭嵩焘在李元度《南岳志》的序文中说：“当顺治初元，船山王氏，纂辑《莲峰志》，为衡山之一峰。其事典则，其文雅驯。”志书详细记载了方广寺的创建、发展、禅门尊宿等重要史料。有人称：“《莲峰志》即方广寺的专志”。

（一）峰寺相依

《莲峰志》第一卷有三篇。第一篇即明神宗皇帝颁赐藏经给方广寺的敕谕。第二篇为曾任福建道监察御史刘阳所作之序，亦是《莲峰翰墨志》序。《莲峰翰墨志》是方广寺僧人果定为不使莲花峰落寞而辑集的宋代至晚明如朱熹、张栻等诸贤人题咏莲花峰的册子。嘉靖三十年（1552年）晚明理学家刘邦采、刘阳、周怡在江西安福聚讲后，一同来到南岳莲花峰，拜谒朱张二贤祠、宿方广寺。三人感仰兴怀，旬月不能去。寺僧真定请刘阳作序，周怡有感而发，亦为序。

《莲峰志》第一卷三篇文章皆与方广寺有关。足可见方广寺与莲花峰相依相存、密不可分的关系。

如周怡序言：

南岳之莲花峰，在崇岗绝涧中，深入而幽潜。八峰矫好，若青莲出水，蜕埃壒而亭立，净明奇丽，岳之一胜也。禅修寂学者，往往择而栖焉，宜其人之高洁远俗，世缘不能染也。然惟传梁之时有高僧惠海，迹似影响。嘉靖初有洁空者，坚志苦行，复兴法门，是兴废由夫人也。

莲花峰清幽绝尘的自然环境与修行者高洁远俗的情怀相似，由是，寺建僧安。寺与山相契相和，浑然为一。

（二）方广寺沿革

《莲峰志》卷二沿革篇叙述了惠海尊者开山建方广寺的缘起、经历及方广寺历代兴衰沿革。

传萧梁时惠海尊者旉法于此，磬烟际举，五丈夫集焉。尊者已心臆之，分别同异，不起于心。法已，五丈夫辞去，尊者讯之，具以龙告，且云：“闻师威仪，以何为供？”尊者曰：“以地大供。”良久，没去。有顷，雷电振簸，左绕潭右，林樾籁响，夜不停音，迟明视之，迤峰斥潭，平沙如夙治者。居人、山衲俱诧异之。时梁武帝方隆佛教，天下翕然称之，故其说不中隐，以闻于朝，则惠海尊者鼻祖之自来也。或曰：惠海尊者为方广开山，盖海印双僧之流也。

梁朝时，惠海和尚来到南岳修行讲法，时有五位男子一起来到听经，讲法后，五位男子告辞，惠海和尚询问，他们以真实身份相告——原来五人是五位龙神所化，并问惠海和尚：用什么来供养尊者？惠海和尚答：以土地作为供养。五位男子离开后电闪雷鸣，山林震簌之声彻夜未止。第二天，只见沙石已经将深潭填满。附近的居民与山中修行者无不感到惊诧。当时，梁武帝信仰佛教，广隆佛法，天下以崇佛为风尚，惠海和尚感化龙神的故事因此流传于朝野。这就是惠海和尚被尊为方广寺开山祖师的原由。

王船山《莲峰志》开方广寺“五龙献地”传说之先。其后，清代李元度编《南岳志》，沿用五龙献地，惠海建方广寺的传说。据李元度记，惠海诵经之地在妙高峰。

妙高峰，在潜圣峰右，中有平坦一区，传为梁惠海尊者诵经处。尊者每诵经，有五白衣长者听之，尊者询之，长者自称非人，乃龙王也。愿献寺基，一夕拥沙为坪，遂建方广寺。

从梁朝惠海和尚建寺开始，历经陈、隋、唐、宋、元及明初，方广寺未曾废止，至明朝中期，逐渐倾颓。嘉靖二年（1523年），洁空、义天两位僧人重修方广寺以板屋铁瓦。九十六年后的万历四十七年（1619年），发生火灾。僧人少庵、安然重建。崇祯元年（1628），寺又遭受火灾。隆武元年（1645），寺僧性翰与王船山及其兄王介之，好友管嗣裘、夏汝弼一同重修方广寺。

性翰出其衣钵资粮，以隆武元年乙酉十一月十二日再造，与其役者，楚抚义兴堵公胤锡仲缄，衡阳王介之石子、管嗣裘冶仲，夏汝弼叔直、王夫之而农襄之也。

（三）方广寺名迹、禅宿及诗文

《莲峰志》卷二“名迹”篇载方广寺嘉会堂、宋徽宗御书“天下名山”牌坊、古锅、娑罗泉、洗衲池、补衲台、啸台、飞来钟、卓溪泉、甘露灭等多处佛教遗迹。洗衲池、补衲台、啸台等石刻至今尤存。

卷三“禅宿”篇列载方广寺惠海尊者、深禅师、有达禅师、智京和尚、怀纪和尚、隆禅师、誉禅师、继通禅师、觉范洪禅师、洁空和尚的生平、事迹、公案、法嗣等。

卷四收录自宋代朱熹、张栻至晚明历代名贤学士登游方广寺所作序文、记文十二篇。卷五收录宋代朱熹、张栻至晚明历代名贤学士计四十四人所作与方广寺相关古诗百首。

学者周建刚言：“今检核《莲峰志》一书，虽以"莲峰’为名，实际叙述主体则为方广寺的人文历史，故为研究方广寺之重要著作。”

王船山居住南岳多年，他与方广寺为紧邻；与寺僧交好；起义于方广寺、又重建方广寺。他对方广寺、对南岳有着浓厚的感情，如他在《莲峰志》后的记文中说：“与岳患难，唯岳知余。残梦不忘，我报灵虚。”

参考文献：

1. 康和声：《王船山先生南岳诗文事略》，湖南人民出版社，2009年第一版。

2. 张齐政：《衡阳师范学院学报》，2015年2月。

3. 李元度:《南岳志》，岳麓书社，2013年第一版。

4. 丁平一：《王船山与南岳僧交游考》，《船山学刊》，1998年第二期。

5. 谭民政：《莲峰志详注》，湖南人民出版社，2013年第一版。

6. 周建刚：《王夫之<莲峰志>补证、发微》，见《“华严禅与中国梦”佛学研讨会论文集》。